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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四部曲之二:第二重围困——在社群之间

苏丹 太原道 2024-04-21

工业不仅生产着产品,也生产着生活形态。太原这座城市至今尚未摆脱重工业的影响,尽管许多大型的国营企业已经萎缩甚至不见踪影。但这座城市的过去对社会的塑造在今天仍然主导着人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模式。人们崇尚集体主义美学,喜欢宏大叙事的文艺题材。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矿机工人自创自演的一部短剧《李勇才结婚》很受欢迎,该剧讲的是青年工人李勇才为了生产任务,不顾老父亲的反对几度推迟婚期的故事。2015年参加矿机九十年厂庆,晚上的文艺汇演中又看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短剧,观众席上掌声依旧热烈,我身边的一位厂领导依旧热泪盈眶。时代变了,但这里人们的价值观依旧。这里多数人对茁壮的、周正的个体形象都会表现出欣赏,表示认同等,此外工业生产塑造出的群体还崇尚力量,赞美明确,反对含混。文革时宣传画上工人的形象就有一种中国工业精神的气质在里面,鲜明的态度、无畏的精神,粗壮有力的胳膊……。这或许是一种价值或是一种局限,是特定环境赋予每一个人的资历和财产。在艰难地熬过幼年尴尬的岁月,我在上学之后开始逐渐融入这个社会。这个融入主要是指自己的视角、态度和立场开始亲近一个大社区赋予我的资源,但我依然怀念乡村,同情农耕文明的余脉在工业文明重压之下苟延残喘的残忍状态。在这一个时间跨度长达十五年的时间里,我人格的形成受到所成长环境的严格铸造,并留下深刻的创痕。由于痛感和快乐都是记忆的主要成因,所以在不断认识自己的过程中经常地梦回故乡。


█ 矿机厂九十年厂庆时,我与闫维文两位矿机厂子弟相聚在太原


█ 矿机先进生产(工作)者奖章

 

一条线和两座“城”:

生产和生活像蛋和鸡的关系,孰先孰后各有论据,但的确是缺一不可的。太原矿山机器厂的厂区和宿舍区是彼此分离的,工人们需要穿行一公里左右的路程才能从“此地”到“彼岸”。这种距离恰到好处地凸显了生产和生活各自的特质,即一方面专心地生产,一方面热情地生活。一公里的路程既是一个冷却系统,在黄昏让人们从紧张的状态中慢慢松弛下来;也是一个加速器,在清晨让人们舒缓的脉搏加快跳动的节奏。


█ 西北实业建设公司时期照片,这座大门后来成为矿机厂南门


█ 太原矿山机器厂旧厂门


█ 矿机厂厂房内

 

工厂的生产区被绵延几公里高高的围墙环绕着,像个巨大的监狱。围墙顶部三角状断面的水泥上要么插满尖锐的玻璃,要么拉着挂满尖刺的铁丝网,这是防范阶级敌人的破坏和来自人民内部盗窃行为的必要措施;宿舍区也同样是一个围合的区域,只不过此处的围墙以一排排内向型的住宅来替代,好像是一长串肩并肩面朝内围成一圈的人,先用它们坚硬的身体筑成一道“冷漠的长城”,再用它们的呆板的立面注视着内部空间里的生活。印象中这个庞大的宿舍区共有五个出入口,每一个出入口都伫立着装模作样的门柱,柱头上装饰着几面旗帜或球形的水泥物。我一直好奇这种内向型的格局到底是在防范什么呢?这是个复杂的学术问题,在中国它是一个普遍性的现象,从南到北,从地方到首都比比皆是这样的自我封闭的大院。在这种环视和被环视的空间里,与其说是防范来自外部世界的窥视,不如说是相互关注,因此这是一个压力重重的世界,依靠基层组织居委会的号召和街头巷尾闲言碎语控制着秩序。在这个熟人社会里,没有一个家庭或个人可以拥有绝对的隐私,且不说婚丧嫁娶,就连一日三餐的内容都逃不过群众的雪亮的眼睛。


█ 作者在已成为太原市历史建筑的矿机住宅楼前留影

 

自行车代步的年代,上班和下班的人群如同一道缓慢流动的洪流,那是工业区和宿舍区之间最激动人心的社会景观。清晨里集结上班的嘹亮军号吹响之后,人们骑着自行车涌出自己的空间组团,汇聚成一道滚滚的洪流。上班时的流动犹如动脉,带着澎湃的激情和对英特纳雄耐尔的憧憬;下班的指令依然还是军号声,但听上去悠长、舒缓,此时的人流好似静脉,被冷酷现实耗尽体力后灰暗的情绪写在每个人的脸上和松懈的肢体上;然后万家灯火、炊烟袅袅,收音机里的新闻广播和模式化的革命歌曲从每一家昏暗的窗口飘然而出,其间也夹杂着少许晋剧狂放嘶吼的曲调、锣镲明确有力节拍,还有每日里必不可少的家庭争吵声、父母对孩子的训斥声。这是所有工业片区生产生活奏鸣曲的尾声部分,由宏大渐入琐碎,叙事的主旋律进入变奏和分解的边缘。


█ 艾旭东作品

 

人口:

在矿机宿舍区这个社会主义大院里,居住着两万左右的人口,其中企业职工约八千人。他们来自四面八方、五湖四海,抱着实现祖国的工业梦想来到这里,这个宏伟的理想让人们克服了地域之间的差异和文化习惯上的冲突,在同一个地方里协同生产,又在同一个空间里共同生活。他们是新中国工业基础的建设者、见证者和继承者,也是被工业文明粗糙洗礼的一个庞大的群体。在工业大生产中驯化的集体主义精神,会延续到生活社区中的组织形式中,同时在居住生活中给予的现代文明又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习惯。不仅聚集形态体现了人类社会的转型,而且从社区职能配备方面,它是完整的、比较现代的。自来水、抽水马桶、电影院、医院是现代文明最强有力的证明和传播方式,这些新生事物率先在“一五计划”的工业区体现了出来,让临近的享堂村村民和老城内传统街区的居民羡慕不已。


█ 1957年,欢送刘正之厂长


█ 五十年代初太矿工会主席温守德(左二)在维也纳参加国际工人保险会议 


█ 1957年矿机子弟学校全体教师欢送贾主任。中间戴眼镜的黑衣男子是贾主任,他曾参加抗日决死队,与江青曾是延安马列学院同学


█ 八十年代技术人员在润滑车间观察零件加工情况 

 

矿机宿舍区的形成在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那是一个鼓励多生孩子的时代,因而这里大多数家庭都拥有两个以上的孩子,我所知道的宿舍里孩子最多的人家竟有九个儿子。人丁兴旺的年代也是这个社区最为黄金的岁月,医院里的接生工作应接不暇、幼儿园和学校里人满为患。但这样的人口的结构会在孩子们进入特定年龄后产生巨大的社会问题,在家庭生活中成年人的控制力会突然失控,在学校这种张力在特殊时代的政治蛊惑下更是进入了相当一段时期的动荡。家庭中过多的孩子使得家长把教育的责任推给了学校,学校有限的空间和人力面对这活力四射的群体,苦不堪言。课间广播体操时外溢的学生占满了街道,好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老师不够用时,就直接从应届高中生中选拔,这一批老师管理学校的秩序时主要依靠精力和体力,一时间教师和学生之间的冲突不断,狼烟四起。


█ 初中同班同学合影

 

社区空间结构和地标:

矿机宿舍区的形状大致呈一个东西向的矩形,一条东西向的大道把宿舍区分成南北两段。这是空间结构的主轴,而南北向分别有四条轴线,但贯通宿舍区的只有两条。另外两条不成气候,要么延伸到社区边缘的楼前戛然而止,要么狭窄曲折、边界模糊不清。

 

组团式的楼群分别由不同的居委会管理着,它们以U形或口字形作为基本组合方式依附在道路周边,如同骨骼上粘连着的肌肉组织,又如大院内的院子,保持着相对的独立性。公共空间是人们最喜欢去的地方,在那里每个人会真正找到主人翁的感觉。中西合璧折衷主义风格的工人俱乐部和侏儒版的“土本”希腊剧场式的灯光球场(篮球场)是整个宿舍区的中心,每日里聚集了最多的目光,上演着现实中最激烈的对抗和虚构中的最离奇的故事。职工医院在俱乐部的东部,它是一个典型的包豪斯风格建筑。我猜想那是一个套用东德标准图纸的一个亚洲翻版,体现了现代建筑简约的美学特征,这种精致的美学在粗旷楼群的包围之中呈现出几分忧郁的情调;这个医院的两层住院部是外廊式的,病人们可以站在走廊上扶着漆着黄漆的钢管望向主路,它的前面还有一小块林木葱茏的绿地,隔离了来自主干道的喧闹;这个空间上的处理总让我想起阿尔托设计的帕米欧肺病疗养院。这个医院应该说是整个宿舍区建筑群中最精彩的一个单体,可惜在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过渡的年代没有人能懂它。太平间安置在医院的北部约250米的地方,那是一个简易的坡屋顶的灰砖小房子,孤苦伶仃地守在宿舍区的边缘。而隔过一条马路和铁路的北部就是卧虎山,过去这座土山上曾经散落着许多坟冢。宿舍区、太平间、卧虎山顺理成章对应着人世间、阴阳间和阴间不同的世界,那个孤零零坐落在大货车和火车往返横行一侧的太平间倒是很像一只渡船,而医院和太平间的位置关系则让人联想到太极图中的两只“眼”,一只关注着人世的当下,一只眺望着未卜的征途。


█ 矿机职工俱乐部


█ 矿机医院,另一半被拆,建筑像是东德的设计,不像苏联专家设计 

 

空间中的敌视:

中国社会工业化的早期,楼房和平房代表着两种文化,楼房是准现代化的,它的建造方式和对居住者的规范内容都是这样,不同背景和生活习惯的人们被压缩在狭小紧凑的空间中相互对视,试图最公平地分配有限的资源。每日里都有发生争执的邻居们,但最终还是调解和迁就解决了问题。楼道的卫生清扫工作由住户们轮流担任,不负责任的劳动总会招致左邻右舍的提示或批评。人们在冲突中学会了妥协,在模糊中学会了分配责任。


█ 作者:杜宝印

 

相比之下平房的生活状态更接近农村,平淡且恬静。首先是在空间形态上保留了一点农村居住院落的影子,居住者和自然的关系比楼房里的居住者要密切。在设施配置方面,楼房有自来水和抽水马桶而平房则没有。住平房的人可以在院子前开辟出一小块空地用于种植,而住楼房的人养的鸡必需学会上下楼梯。楼房之间拉大的间距可以让设计师在房子的两侧大胆开窗,良好解决了通风和采光问题;但平房则多采用南北向一排排阵列的方式,于是为了保护基本的生活隐私,这种房子北向基本都只开着高高的小窗,同时公共水龙头前总是挤满了人,共用的厕所污垢不堪。相对于楼房空间组织的紧凑所导向的乏味,平房社区开放的空间生产着松散的生活方式。平房的居民可以把自己养的花摆满院子,可以在院子里搭鸡窝……


█ 楼群小伙伴,前面的鸡是比我们年纪大的建俊养的 

 

楼房社区的孩子会在夜里或白天成年人上班后去偷袭平房社区的财产,盆花、树上的果实经常不翼而飞,有时候还包括恣意四处溜达的家养鸡。这些凝聚着平房社区人们心血的东西最后会改头换面现身楼群,或者成为孩子们的美餐。但是这些偷鸡摸狗的小事毕竟是同一个居住区里的事情,只是有些讨厌罢了。

 

社区间的“战争”:

还有一种社区之间的对立是令人心悸的,那是一种真正的敌意,矛盾的根源是文革中群众和群众的斗争。穿越不同的社区是一种危险,这不是危言耸听。文革的时候,许多不同的企业因政治主张或斗争路线的不同群体的战争而成为敌对状态。从文攻发展到武卫,最终革命者之间大动干戈。太原的北部是重工业区,大型的国营工厂犬牙交错,其中不乏兵器工业部的企业。因此武斗中相互都动用了兵器,甚至坦克。武斗的伤亡造成的仇恨是难以忘却的,因此硝烟散去后的十年这种敌对、仇恨依然存在,并遗传到了我们这些文革中出生,未曾经历武斗岁月的孩子身上,于是童年和少年阶段的记忆中不乏这种后文革时期的斗争方式。文革武斗结束后的许多年里,二四七工厂当年用于进攻我们宿舍区的那辆军绿色的坦克就丢弃在他们厂区的一个土堆上,隔着围墙和铁道可以远远望见它,曾经是一个记录着不平凡岁月的景观。


█ 时代印迹

 

在空间上,我们的最密切的邻居是太原机车车辆厂,他们在武斗中却是一个敌对的势力,而它的位置恰恰处在了矿机厂和矿机宿舍之间。这样两个族群空间上的交叉就为持久的冲突埋下了祸根,小的时候若没有家长带领我们是轻易不去机车厂的宿舍区,尽管他们那里的公共浴池条件是最好的。而他们那里的孩子也不敢来我们这里引以为豪的电影院和球场娱乐,否则等待彼此的一定是搜身、洗劫、和痛扁。最惊险的经历是我们在每个周六去工厂洗澡后返回宿舍的时候,机车厂的孩子们就蹲守在这条狭窄道路靠近他们居住区的一侧,随时准备袭击我们。他们袭击我们的原因首先是因为感觉我们侵犯了他们的空间边界,其次是因为我们大都会从工厂“夹带”一些好玩的东西出来,比如梯形的铁片,小米般大小的铁砂还有暖水瓶大小的高射炮弹壳儿等。那个场景很像非洲动物迁徙中角马过河的时候,成群结队声势浩大,但鳄鱼和河马就藏在水中伺机行动。


█ 作者:杜宝印

 

当积怨突破承受底线时,敌对社区的青少年之间就会爆发大规模的冲突,我们称之为“开仗”。我们和一个邻近的叫“北圪洞”社区的孩子之间经常“开仗”,那种场景绝对震撼,堪称现实版的大片,双方各自不下百人隔着马路或铁路投掷石块,这种弹弓、砖头、棒子为主的攻击手段虽然不至于酿成大祸,但也十分恐怖。在双方不断的攻防转换中,互有胜负。有时候孤军深入来不及退防的伙伴会被对方活捉,惩罚手段极尽殴打、羞辱、劫掠之所能,最出格的是推入粪坑。当那些倒霉的孩子带着一身恶臭回归本阵时,这威慑力完全不亚于对方投掷过来的一枚脏弹,所到之处人们纷纷躲避,并引发一片幸灾乐祸的笑声……


█ 2015年8月,作者在美国纽约接受新闻会客厅采访 

 

重工业生产的文化在生活中的反映就是这样壮丽的粗旷,沉重的奔放,到处都是对抗的痕迹,如锻造般频繁、像液压般无声的沉重、似铸造一般激烈而又规范。我曾经两度在公共媒体上谈到这一段经历,一次是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期间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采访中,另一次是2015年在纽约的电视节目“纽约会客厅”的访谈对话中。当谈到少年时代这种经历时,听众和观众反响异常强烈,以至于当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那位主持人在采访过程中不得不做出手势示意我终止话题。因为这种少年时代的苦涩、惊险、荒唐都是当代同龄人难以想象的。同样是2015年,矿机厂九十华诞之时接受邀请回到那个曾经养育自己的社区,惊讶的发现儿时的一些玩伴儿至今仍然居住在那里。他们从灰暗的窗口探出头来,打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依然怀着一种陈旧的敌意…… 

 

苏丹 2017年9月于北京


作者简介: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副院长、教授,国际著名设计教育家,知名设计评论家,艺术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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